夏樂看著空無一物的和室,靜靜走到房間中央坐下。
不是不害怕的,但是逃避不會解決問題。
接下來聽見的事會否影響自己的決定呢?
「你來了。」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在門口響起,小松千鈞緩步走入房間,在夏樂對面落座。
「爺爺。」夏樂端坐起身體。
「好久沒來這個房間了。」千鈞環顧四周,最後視線停在一臉嚴肅的孫子身上:「你可還記得這個房間原本的用途?」
「這裡是爸爸以前的房間。」夏樂很快地回答,不理解把談話地點選在這裡的原因。
「你說你想知道關於那隻鳥妖身上的真相,不然不願解除契約,那麼爺爺今天就在這裡告訴你,希望你聽完之後能做出正確的決定。」千鈞定定看著孫子。
但夏樂沒有回應,僅是垂下眼掩蓋內心的不平靜。
千鈞見狀在心裡嘆了口氣,知道今夜將會很漫長…
***
「何謂『穢』?」老者以問句開場。
穢?怎麼突然問起這個?
意想不到的問題讓繃緊神經的夏樂愣了一下。
「穢是一個我國存在很久的概念,簡言之就是受到忌諱的事物。」雖然不了解爺爺的用意,但夏樂還是開口流暢的回答:「舉凡死亡、罪惡、疾病…等與日常生活相左的非常事件,幾乎都被視為污穢。一般人為了防範未然、規避穢厄,尋求陰陽師的保護,而有物忌、方違…等習慣的出現。」
「這是爺爺很早就教過我的基礎,為何現在又提起它?」
「你說的大體沒錯,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解釋。」
「表面上?」夏樂皺起眉面露不解。
「與穢密切關聯的另一個觀念是觸穢,即沾染上穢。當一個人因某種方式接觸到了有穢的人或事物,他將不同程度地沾染上穢,是為觸穢。但是,穢的存在卻與時間空間均有相關。就時間而言,距離穢發生的時間越長,則穢的強度越弱,對人的影響就越小,而且可以透過某些淨化祭祀消除大半。」
夏樂點點頭:「這些我也記得,在<延喜式>裡有記載。」
「但是,這些都是針對人類的解釋。如果妖怪沾染上穢,又會如何呢?」
「這…」夏樂檢視記憶,發現自己全然沒想過這問題。
「…會如何?」問出口的同時卻隱約對答案感到不安。
「對妖怪來說,穢是永久性的,且不會隨時間減弱。若是染穢,就會不斷吸引災禍和惡意,以及同樣觸穢的人、妖、鬼…等個體。穢厄會不斷累積侵蝕神智,導向純然的瘋狂,最後連妖都稱不上,淪為穢的一部份。」
夏樂心裡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具體,而千鈞接下來的話把預感化為真實。
「那隻鳥妖身上就沾染了穢,而且還是所有穢中最嚴重的死穢。唯有伴隨強烈遺憾或怨恨的死亡會產生如此濃烈的死穢。在不久的將來,他會失去理性,被穢侵蝕殆盡,亦或是被其他染穢的妖鬼吞食。」
「怎麼會…」夏樂一臉震驚的喃喃,隨後又把視線固定在始終一臉平靜的老者臉上:「一定有什麼方法可以阻止的!」語氣說不出的急迫。
「他會和你締約,大概就是這個目的吧。」千鈞依舊沒什麼表情,但語調漸漸染上殘忍:「他已經成為一個穢厄的磁鐵,會吸引以穢為食或染穢的妖鬼,而你就成了轉移注意力的餌。你純淨的靈力遮掩了他散發的惡臭,就算有妖鬼注意到他,也會以你身上的靈力為優先目標,他就可以趁機逃走──」
「不,我不相信!」夏樂怒聲打斷爺爺:「阿夕是我的式神,他會以保護我為目的行動!」
「他只是在利用你。」千鈞眼裡閃過一絲憐憫。
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災禍,會對你和任何與他接觸的人造成威脅。」不高的音量在夏樂耳中聽來卻如驚雷,讓他腦筋一片空白。
「遇到穢妖的解決方式從來都只有一個──將之消滅。」
「不對,等等…」夏樂舉起一隻手阻住爺爺的話聲。「一定有別的方法,淨化、拔契…」邊說邊狂亂的思考自己學過的知識,試圖找到其他可能性。
什麼都好…
千鈞看著絞盡腦汁思考的孫子,再次拋下震撼彈。
「你爸爸他,就是被穢妖殺死的。」
「什麼…?」
「那天他接到有妖怪發狂殺人的消息,趕去援助。結果身受重傷…被啃食殆盡了。」
「啃食…殆盡?不,不可能!」夏樂往地上重重一槌:「那天爸爸有回來向我道別的!他回家之後才──」
不久前的任務才讓自己重回父親過世的那個晚上,夏樂十分確定自己的記憶沒有錯誤。
千鈞閉上雙眼,艱難地開口:「你看到的那個對你留下遺言的身影,只是因我下咒而產生的假象罷了。你爸爸連屍體都沒留下,都在當晚被妖鬼們吃光了,現在在墳墓裡的也只是一副空棺罷了。」
「不…不對!你、你只是想騙我跟阿夕解除契約才這樣說的!我不相信!」夏樂紅著眼眶大喊。「我知道有個人可以拆穿你的謊言!落馡!」夏樂突然召出了式神。
「少主人…」
「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場,爸爸他…被啃食什麼的,只是爺爺在騙我對不對?!」
「…是真的。」落馡別過頭,不忍直視夏樂的臉。「主人在妾身面前被穢妖重傷…妾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蜂擁而至的妖鬼吞沒…對不起…對不起…被穢吸引來的妖鬼實在太多了…等殺光那些雜碎之後,妾身發現契約已經解除了,而這只能代表主人已經死了…」
「不…我不相信…」夏樂喃喃:「你們都在騙我,一切都是謊言…」
淚水沿著夏樂臉頰滑下,在榻榻米上留下深色的痕跡。
「夏樂,看著爺爺。」千鈞伸手搭住夏樂兩肩,滿臉悲傷:「我已經因為穢妖失去一個兒子,我不會再坐視孫子也步上後塵。」
「對不起,關於你爸爸的過世我騙了你,你那時還太小了,我怕你會留下陰影,所以才會照你爸爸說的,不管情況有多糟,都讓你和他見上最後一面。這種殘酷的事你本來不必知道的──」
「那媽媽呢?」夏樂想起什麼似的突然打斷爺爺:「媽媽知道爸爸被吃...知道爸爸沒有回來的事嗎?」
「...她是知道的。」千鈞別開眼,不敢直視孫子的表情。
「所以這就是她為什麼會離開嗎?」夏樂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:「多年來,我始終不解她離開的原因,原來答案一直都在你這裡嗎?」
「你媽媽她...是因為太難過了才會離家的,因為她很愛你爸爸──」千鈞顫抖著說,頭次顯現老態。
「那我呢?難道她就不愛我嗎?!」夏樂激動的大吼。
「你爸爸的事給她的打擊太大了,我原本以為她出去幾天冷靜一下就會回來的,沒想到...」
「沒想到她就這麼失蹤了對不對?」夏樂冷笑著反問。
「少主人...」落馡看著少年用嘲諷的表情掩蓋欲狂的悲憤,心裡也一陣難過。
夏樂突然轉向式神,語氣憤怒:「這些事妳也一直知道對不對?為什麼妳從來沒有告訴我?!」
「我...」落馡面對夏樂的質問,只是低下頭沒有回答。
「夏樂,你仔細聽爺爺──」
「我什麼都不想再聽了。」夏樂倏地站起身走向門口。
「等等,那隻鳥妖的事──」千鈞看著孫子的背影。
夏樂把手放在紙門上,隔了一會兒之後靜靜地說:「消滅他。」
「少主人?」落馡瞪大眼。
「那種讓我的家庭破碎的妖怪,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。」夏樂回過頭來,滿臉陰沉。
「而且我要親自動手。」